灰色的霧像一層薄紗壟罩住了那座莊園,飛鳥穿過深色的樹林間失去了光彩,他只能看見一隻黑色的剪影穿越後消失在陰影中,拉開了被子下床,屬於人類的體溫在冰涼的地毯上沒有溫熱的作用,四周的石牆都是冷的,和外頭的景色一樣。
光腳走出房間,他在朦朧的感官間看到牆上的畫作,轉角他看到一幅大的畫作,畫了全家福,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,他們兩側是站在一起的孩子,右邊的孩子卻更像一個成年的女人,不知為何他跑了,跑離那條長廊,他想開啟每一扇路過的門,從走廊到擺設他都很熟悉,但他就是看不到通往大門的那條走廊。
像是迴圈,他在冷冽的空氣中劇烈呼吸,踢到乾燥的地毯在地上一摔,又不知疼痛的爬起來在客廳停下腳步,那裡有個壁爐,深綠色的壁紙還保存的很好,是剛粉刷上去的樣子。
整個客廳都是灰暗的,大扇的落地窗外透著奇怪的光源,他渾身都在冒冷汗,窗外的樹陰剪影比例非常不正常,沒有一棵樹的角度會這麼生長,滾燙的觸感在他的後頸流連往下蔓延到後背,他捏著一把銀刃在戰慄的不適感中決定自己終止這一切,然而在他手刃自己的喉嚨時胃部併發了溫熱的噁心感。
他從喉口湧出一股血液吐了出來,身軀的知覺產生斷層,發軟的雙腿使他跪在落地窗前,膝蓋嗑在冰涼的地毯,窗外的影子生了兩隻樹枝狀如鹿角的細網,從地毯延伸至跪倒的男孩身上。
地毯的花色與銀刃成了疊影,他握著自己的喉嚨還是無法找出嘔血的原因,最終他像落網的獵物,捲縮在地毯上失去動彈的力氣。
輕輕敲打門板的聲音也沒有喚醒床上捲成一團的人,惡夢像床底下的影子,避不開也無法趕走他。
門外的男人聽了聽房內的聲音,再度用手杖敲了兩下,確定沒動靜,預料之內,男人轉開了門把走進去寢室,房中擺設簡潔,書櫃、書桌、一箱子的武器和牆上掛著的銀劍,角落的衣架,整間房的色調是灰色——因為窗簾沒有拉開。
男人的步伐有點跛,他拿起手杖用把手勾住窗簾的邊角接著向另一邊拉開,即使是晨光也足以讓這間灰色的房間有點生機,窗簾就在床舖前面,足夠讓床上的獵人被曬醒。
「早安,NO.4。」獵人睡到垂下一條手臂在床邊,他的獵人夠高大,指尖動動就能碰到地板,男人用手杖把手腕勾起來放回床上,手一下子縮回被窩裡,明顯是醒了但賴床,「現在是五點半,今天有著大霧,陽光不夠多,也許晚一點會下雨,而你要出席葬禮,我讓人準備好馬車了。」
被窩蠕動了兩下,男人用手杖勾他的被子上半部,D背對著他側臥,上身沒有穿衣物,還因為他的動作而回頭瞪了他一眼,嘀咕著:「很冷,別他媽掀我被子。」
「我方才說了,你要去參加葬禮,今天是安德莉亞的葬禮。」
「我知道,14620。」可是你並沒有動彈不是嗎,男人看他一眼便杵著手杖在床邊坐下來,挺直著腰桿往後靠過去,後腰壓在D的背後,那團高大的體溫也只是動了動又不掙扎了,他雙手放在手杖上笑了笑,一點也不惱人不起床。
男人每早準時到他房內叫人已經持續了幾年,時間總是精準的五點,早幾年需要配合課程,會更早叫他起來,天還未亮的四點他就會持手杖敲他門,硬是把被子掀起來,把人從床上好聲好氣的請起來(多半是抓著領子讓人半睡半醒的完成更衣),等靴子鞋帶綁好了,他的獵人也從夢中回過神來,精神奕奕的捲著袖子要出去吃早飯,接著去上課,完成他每天早晨的揮劍一百次基礎課程(他想這大概是精力太多無處耗才安排的吧)。
像管家一樣的存在是獵人身後都有的存在,身為裁縫長的男人沒有姓氏也沒有名字,名字沒有任何意義,有的只是一個編碼,他們是被陳列的物品,是數據,是一個基本模型,之中最好的數據將會成為那一屆的菁英,那就是他,他的獵人口中叫著的14620。
他們早就沒有自己的姓名了,獵人有次這麼嘲諷地說,有人念舊還會留著過去的姓氏和名字,就像自己還存在於這個汙泥般的社會。
這很重要麼,拋棄姓名的少年揮著木劍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碎碎念,14620就坐在長廊下的椅子上看他說,手邊還有一壺泡好的紅茶,散發著熱氣。
念舊的人會死的,少年說,所以我還不想那麼早死,那些狗屎的標誌我也不需要。
他說著就把寫著自己名字的紙條亮他面前給他看,紅色的眼睛裡有著什麼得意,14620想不到他從哪撿來這個自信,可能是骨子裡就有,少年把紙條撕碎了,隨手丟進教會中燃燒旺盛的壁爐,那年冬天特別冷,溼氣重,室內必須燒紅好幾個壁爐才能有溫暖的感覺,薄弱的紙片一下子就被火光吞噬,燒的連他上面寫什麼都看不見了。
以後我就叫D,他說,然後你就是我的裁縫。
14620告訴他你還沒結訓呢,哪裡來的裁縫,然而也是一下子的事情,和燃燒的火光一樣,少年結訓了,不一樣的是他很少賴床,每當有人死去時他就會賴床,或是他做惡夢。
讓他猜猜,這個下雨的冬季夜晚應該是兩個都中了。
「任務目標已經被解決了,如果你想去替她出口惡氣就不必。」14620說:「目標物被火刑處理,那座山丘也已經清空。」
「哦。」
「請節哀,我的獵人。」
「我又沒說我替她難過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14620背後的物體又動了動,他靠著不動,D不知道在想什麼,慢慢地翻過身,這下裁縫只能躺在他腰腹上的位置,眼睛就能看見裁縫戴著禦寒的手套,拇指和食指搓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,寒氣大量灌入被窩的縫隙,這次獵人沒喊冷,就是皺著眉毛盯他的臉,裁縫好脾氣地笑著望他,沉默拉長了冷空氣中的尷尬。
「安德莉亞只有三十歲。」D看著他說:「她前陣子和一個酒保看對了眼,那個男人在東北街的酒館工作,和老闆感情也不錯,他手上有一塊地,打算之後開發來做葡萄園自己做酒窖。」
「可惜了。」他說。
「是嗎?」D又哼了聲:「安德莉亞喜歡夏天,他們本來打算明年夏天就去鄉下辦婚禮,她說她這輩子看多了教堂,打算在陽光漂亮的時候在草地上辦個小活動就好,還說她不怕凡派爾來鬧事,她可以保護她的丈夫和她自己,你看,她就是個騙子,她連自己都保護不了。」
「你關心?」
D皺了皺鼻子看他,又哼了一聲把臉在枕頭上磨蹭了兩下,這是關心還是不關心呢,就他所知,安德莉亞在好幾年前還是D床上的伴侶之一呢。
「同行的人就只有她死了,我以為在她說出那些自私的話之前是指她會自私的活下去。」D把身上的被子稍微踢下去,「難道還要我去替她安慰那個酒保嗎。」
沒有得到寬慰的回應,D說這些也不是尋求裁縫的寬慰和同情,他在每一次同袍死去時都會說些什麼,薄弱的文字和片段回憶只剩下這些能支撐一個人的樣貌,很快地隨著時間,很多事物都會消逝在冰冷的墓地,14620從來記不起他們的臉,就連D所說的這些,在他眼中也只是一串又一串的編碼,是的,他在心中給他們標上價碼和數字,偶爾他還是應和需求,在”下班”時給予獵人一點情感的回應,現在並不需要。
生死他們早就看得多了,一年之中舉行的葬禮次數竟多過於他們相歡的酒會,舉行的成年禮又多過於葬禮,就像奔流於河水之中的生物,費盡千辛萬苦也只是為了回到起點,用他們認為最好的一段時光去換自己要做的事。
D躺夠了從床上猛地坐起來,手抓了好幾次落在前額的頭髮,顯然還在為了安德莉亞的事情糟心,失去了溫暖的靠枕,裁縫坐直了腰,他轉過頭不去關心獵人的情緒,相信已經經歷多次葬禮的獵人能夠理解生死的不同。
「早餐有奶油麵包和濃湯。」男人說,D模糊的應了聲從他背後抱上去,手環住了裁縫的腰,尖銳的牙齒在他後頸的領子上咬了一口,這種肢體索取的習慣也會在當一個人逝去時增強,牙齒避開了他垂落後頸的深色緞帶,在人耳下後方嗅了嗅,接著乾脆繞過他下床,走進了浴室梳洗。
洗出來他的裁縫已經在更衣室等他,旁邊掛著燙好的襯衫和長袍,右手邊則是有平常教會讓他穿慣的西服和大衣,14620微微一笑看他,正想問他穿哪一套,青年指了指平常的西服,他不言說,看青年扯下了浴巾開始換衣服,戴著手套的手指釦上一顆顆釦子,替人把襯衫下擺紮好,將皮帶繫在舒適的力道。
親自打理人總留有一種微妙的優越感,更衣的過程雙方都沒有說話,隨著黑色的背心被扣上,指腹滑過腹部將布料順平,貼著獵人比他還高許多的體溫,D很少讓他做彎下腰才能做的工作,這在裁縫眼中不是體貼,而是一種多餘的關心,今天他依然杵著手杖彎下腰替人繫鞋帶,在D欲言又止的眼神中完成了這個不太方便的工作。
「葬禮結束後沒有行程,有特地安排什麼嗎?」14620拿鞋刷刷著他的鞋頭。
「我去禮拜堂。」
14620沉默了一下,捏住他的腳踝示意人換另一隻腳上來,繼續刷著皮鞋,「要去替安德莉亞禱告?」
「……你都知道了還說出來幹嘛。」頭上的聲音碎碎念了兩句,想拿開他的腳卻被14620死死地按在凳子上動不了,這男人就連一點小細節也不允許工作提前結束。
「這又不是驚喜,說出來就會不見。」14620對他笑笑放過了他的腿,放下鞋刷將工具盒蓋上,拿著手巾從地上杵著手杖慢慢地站起來,手隔著手巾把他鬢邊沒服貼的頭髮順了兩下,終於放行讓人出門。
灰色的街區和早晨的霧融為一體,這時候晨光才出現,冬天的白天來的晚,露水在玻璃上凝聚成霧,許久負荷不下流下灰色的玻璃,整座城市就是灰色的,D皺了皺鼻子,潮濕的霧氣讓他清醒不少,黑色的皮鞋踩過後門前凝聚的水窪,14620對著他揮了揮手,看地上那倒映天空的水窪一會兒,命人去把那水窪填了,以葬禮來說天氣十分適合。
安德莉亞是被吸乾血而死的,她放棄了逃跑的機會獨自一個人斷開後路,等其他獵人回頭時只尋找到她失血而死的屍體,追究從中誰的失誤誰的錯已經沒有意義,大部分的獵人都認同很多事情都是自己的決定,但要說沒人為她的死付出一點愧疚和自責也未免太過冷血,至少那個男人這麼想。
D抵達墓地時下起了細雨,他下車車伕給了他一把全黑的傘,打起傘朝墓地深處走去,這塊土地底下躺的都是逝世的獵人,有意外也有病逝的,他們的年紀不一,有十多歲也有六十多歲,皮鞋踩著濕潤的泥土地,碧綠的草隨著他的腳印留下了不一會就會消失的腳印,遠處已經有一群穿著黑衣的人們,是不在任務之中能出席葬禮的獵人們。
神父看了看眾人,沒人有一滴眼淚,就連安德莉亞的丈夫也只是蒼白著臉看著下沉的棺木,他放下了一束玫瑰花,葬禮很快就結束,D在墓地的側門上了馬車跑了一趟禮拜堂,下雨天沒人出門,他看到的世界和雨水一樣,總是灰撲撲的,從他成為獵人就失去了看見色彩的能力,和他的夢境居多雷同,灰色的雨水和大霧,黑白色的剪影和跟灰色一樣的白光,他只能從熱度和刺眼度來辨別那是光還是灰色的留白。
他放下傘在一處木椅上坐下,雙手搭在前排的椅背看著高聳的十字架皺了皺眉,他的雙手慢慢交握在一起,在此之前他取出口袋放的一串串珠十字架握在手中,珠繩繞在長年握劍浮起的筋上,他動了動手指,看手背的血肉線條,安德莉亞曾說男人的手若是有傷疤,那多半代表這個人身上有著故事。
D並不是眷戀舊情的人,他分的很清楚自己與安德莉亞除了朋友就是短暫的夜晚伴侶,在安德莉亞看上另一個男人後這都是陳年往事,沒人會把這件事拿出來當談資,每當一位同袍死去,相處的日子就如歷歷在目,他須得坐在教堂承受一遍記憶的洗禮。
修女笑道,這還不是戀舊嗎,若不是的話是溫柔吧,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中添上一股離愁。
青年低垂下頭閉上了眼,唇間輕聲念念有詞,安德莉亞蒼白的臉閃過他眼前,穿著一身深綠色的長裙,總是帶有熱度的肌膚漸漸成了蒼白,她緊閉著雙眼雙手交握躺在棺中,身邊是她的兩把愛刀就放在大腿邊,閉上的眼眸再也不會因為笑意而顫動,頸邊捲曲的髮掩住了頸上的破口,也掩飾了她死亡的容貌。
禮拜堂開始步入稀疏的人潮,有的只是簡單來做一下禱告便離開,有的像他一樣久坐於長椅上像是在深思什麼,馬車的車輪滾過磚地的行駛聲,修女點起燭火火芯被燃燒的聲音,跟鞋沾著潮濕的水氣從側門走入,一齣戲劇結束了,路過他身旁的女性不會是熟悉的安德莉亞,她只是穿著黑色長裙的女人,蒙著黑色的面紗,將手上的一封信轉交給神父,輕聲的交代了一些事,她是來準備辦葬禮的,是為了她的丈夫,D移開視線將額頭靠回手臂上。
許久D才抬起頭,目光投向沐浴在晨光中的十字架,就算太陽每日升起,這個世界還是每天發生著悲劇,每件事物、每個人、每件擺設都像是為了悲劇準備而生。
像是迴圈,他在冷冽的空氣中劇烈呼吸,踢到乾燥的地毯在地上一摔,又不知疼痛的爬起來在客廳停下腳步,那裡有個壁爐,深綠色的壁紙還保存的很好,是剛粉刷上去的樣子。
整個客廳都是灰暗的,大扇的落地窗外透著奇怪的光源,他渾身都在冒冷汗,窗外的樹陰剪影比例非常不正常,沒有一棵樹的角度會這麼生長,滾燙的觸感在他的後頸流連往下蔓延到後背,他捏著一把銀刃在戰慄的不適感中決定自己終止這一切,然而在他手刃自己的喉嚨時胃部併發了溫熱的噁心感。
他從喉口湧出一股血液吐了出來,身軀的知覺產生斷層,發軟的雙腿使他跪在落地窗前,膝蓋嗑在冰涼的地毯,窗外的影子生了兩隻樹枝狀如鹿角的細網,從地毯延伸至跪倒的男孩身上。
地毯的花色與銀刃成了疊影,他握著自己的喉嚨還是無法找出嘔血的原因,最終他像落網的獵物,捲縮在地毯上失去動彈的力氣。
輕輕敲打門板的聲音也沒有喚醒床上捲成一團的人,惡夢像床底下的影子,避不開也無法趕走他。
門外的男人聽了聽房內的聲音,再度用手杖敲了兩下,確定沒動靜,預料之內,男人轉開了門把走進去寢室,房中擺設簡潔,書櫃、書桌、一箱子的武器和牆上掛著的銀劍,角落的衣架,整間房的色調是灰色——因為窗簾沒有拉開。
男人的步伐有點跛,他拿起手杖用把手勾住窗簾的邊角接著向另一邊拉開,即使是晨光也足以讓這間灰色的房間有點生機,窗簾就在床舖前面,足夠讓床上的獵人被曬醒。
「早安,NO.4。」獵人睡到垂下一條手臂在床邊,他的獵人夠高大,指尖動動就能碰到地板,男人用手杖把手腕勾起來放回床上,手一下子縮回被窩裡,明顯是醒了但賴床,「現在是五點半,今天有著大霧,陽光不夠多,也許晚一點會下雨,而你要出席葬禮,我讓人準備好馬車了。」
被窩蠕動了兩下,男人用手杖勾他的被子上半部,D背對著他側臥,上身沒有穿衣物,還因為他的動作而回頭瞪了他一眼,嘀咕著:「很冷,別他媽掀我被子。」
「我方才說了,你要去參加葬禮,今天是安德莉亞的葬禮。」
「我知道,14620。」可是你並沒有動彈不是嗎,男人看他一眼便杵著手杖在床邊坐下來,挺直著腰桿往後靠過去,後腰壓在D的背後,那團高大的體溫也只是動了動又不掙扎了,他雙手放在手杖上笑了笑,一點也不惱人不起床。
男人每早準時到他房內叫人已經持續了幾年,時間總是精準的五點,早幾年需要配合課程,會更早叫他起來,天還未亮的四點他就會持手杖敲他門,硬是把被子掀起來,把人從床上好聲好氣的請起來(多半是抓著領子讓人半睡半醒的完成更衣),等靴子鞋帶綁好了,他的獵人也從夢中回過神來,精神奕奕的捲著袖子要出去吃早飯,接著去上課,完成他每天早晨的揮劍一百次基礎課程(他想這大概是精力太多無處耗才安排的吧)。
像管家一樣的存在是獵人身後都有的存在,身為裁縫長的男人沒有姓氏也沒有名字,名字沒有任何意義,有的只是一個編碼,他們是被陳列的物品,是數據,是一個基本模型,之中最好的數據將會成為那一屆的菁英,那就是他,他的獵人口中叫著的14620。
他們早就沒有自己的姓名了,獵人有次這麼嘲諷地說,有人念舊還會留著過去的姓氏和名字,就像自己還存在於這個汙泥般的社會。
這很重要麼,拋棄姓名的少年揮著木劍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碎碎念,14620就坐在長廊下的椅子上看他說,手邊還有一壺泡好的紅茶,散發著熱氣。
念舊的人會死的,少年說,所以我還不想那麼早死,那些狗屎的標誌我也不需要。
他說著就把寫著自己名字的紙條亮他面前給他看,紅色的眼睛裡有著什麼得意,14620想不到他從哪撿來這個自信,可能是骨子裡就有,少年把紙條撕碎了,隨手丟進教會中燃燒旺盛的壁爐,那年冬天特別冷,溼氣重,室內必須燒紅好幾個壁爐才能有溫暖的感覺,薄弱的紙片一下子就被火光吞噬,燒的連他上面寫什麼都看不見了。
以後我就叫D,他說,然後你就是我的裁縫。
14620告訴他你還沒結訓呢,哪裡來的裁縫,然而也是一下子的事情,和燃燒的火光一樣,少年結訓了,不一樣的是他很少賴床,每當有人死去時他就會賴床,或是他做惡夢。
讓他猜猜,這個下雨的冬季夜晚應該是兩個都中了。
「任務目標已經被解決了,如果你想去替她出口惡氣就不必。」14620說:「目標物被火刑處理,那座山丘也已經清空。」
「哦。」
「請節哀,我的獵人。」
「我又沒說我替她難過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14620背後的物體又動了動,他靠著不動,D不知道在想什麼,慢慢地翻過身,這下裁縫只能躺在他腰腹上的位置,眼睛就能看見裁縫戴著禦寒的手套,拇指和食指搓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,寒氣大量灌入被窩的縫隙,這次獵人沒喊冷,就是皺著眉毛盯他的臉,裁縫好脾氣地笑著望他,沉默拉長了冷空氣中的尷尬。
「安德莉亞只有三十歲。」D看著他說:「她前陣子和一個酒保看對了眼,那個男人在東北街的酒館工作,和老闆感情也不錯,他手上有一塊地,打算之後開發來做葡萄園自己做酒窖。」
「可惜了。」他說。
「是嗎?」D又哼了聲:「安德莉亞喜歡夏天,他們本來打算明年夏天就去鄉下辦婚禮,她說她這輩子看多了教堂,打算在陽光漂亮的時候在草地上辦個小活動就好,還說她不怕凡派爾來鬧事,她可以保護她的丈夫和她自己,你看,她就是個騙子,她連自己都保護不了。」
「你關心?」
D皺了皺鼻子看他,又哼了一聲把臉在枕頭上磨蹭了兩下,這是關心還是不關心呢,就他所知,安德莉亞在好幾年前還是D床上的伴侶之一呢。
「同行的人就只有她死了,我以為在她說出那些自私的話之前是指她會自私的活下去。」D把身上的被子稍微踢下去,「難道還要我去替她安慰那個酒保嗎。」
沒有得到寬慰的回應,D說這些也不是尋求裁縫的寬慰和同情,他在每一次同袍死去時都會說些什麼,薄弱的文字和片段回憶只剩下這些能支撐一個人的樣貌,很快地隨著時間,很多事物都會消逝在冰冷的墓地,14620從來記不起他們的臉,就連D所說的這些,在他眼中也只是一串又一串的編碼,是的,他在心中給他們標上價碼和數字,偶爾他還是應和需求,在”下班”時給予獵人一點情感的回應,現在並不需要。
生死他們早就看得多了,一年之中舉行的葬禮次數竟多過於他們相歡的酒會,舉行的成年禮又多過於葬禮,就像奔流於河水之中的生物,費盡千辛萬苦也只是為了回到起點,用他們認為最好的一段時光去換自己要做的事。
D躺夠了從床上猛地坐起來,手抓了好幾次落在前額的頭髮,顯然還在為了安德莉亞的事情糟心,失去了溫暖的靠枕,裁縫坐直了腰,他轉過頭不去關心獵人的情緒,相信已經經歷多次葬禮的獵人能夠理解生死的不同。
「早餐有奶油麵包和濃湯。」男人說,D模糊的應了聲從他背後抱上去,手環住了裁縫的腰,尖銳的牙齒在他後頸的領子上咬了一口,這種肢體索取的習慣也會在當一個人逝去時增強,牙齒避開了他垂落後頸的深色緞帶,在人耳下後方嗅了嗅,接著乾脆繞過他下床,走進了浴室梳洗。
洗出來他的裁縫已經在更衣室等他,旁邊掛著燙好的襯衫和長袍,右手邊則是有平常教會讓他穿慣的西服和大衣,14620微微一笑看他,正想問他穿哪一套,青年指了指平常的西服,他不言說,看青年扯下了浴巾開始換衣服,戴著手套的手指釦上一顆顆釦子,替人把襯衫下擺紮好,將皮帶繫在舒適的力道。
親自打理人總留有一種微妙的優越感,更衣的過程雙方都沒有說話,隨著黑色的背心被扣上,指腹滑過腹部將布料順平,貼著獵人比他還高許多的體溫,D很少讓他做彎下腰才能做的工作,這在裁縫眼中不是體貼,而是一種多餘的關心,今天他依然杵著手杖彎下腰替人繫鞋帶,在D欲言又止的眼神中完成了這個不太方便的工作。
「葬禮結束後沒有行程,有特地安排什麼嗎?」14620拿鞋刷刷著他的鞋頭。
「我去禮拜堂。」
14620沉默了一下,捏住他的腳踝示意人換另一隻腳上來,繼續刷著皮鞋,「要去替安德莉亞禱告?」
「……你都知道了還說出來幹嘛。」頭上的聲音碎碎念了兩句,想拿開他的腳卻被14620死死地按在凳子上動不了,這男人就連一點小細節也不允許工作提前結束。
「這又不是驚喜,說出來就會不見。」14620對他笑笑放過了他的腿,放下鞋刷將工具盒蓋上,拿著手巾從地上杵著手杖慢慢地站起來,手隔著手巾把他鬢邊沒服貼的頭髮順了兩下,終於放行讓人出門。
灰色的街區和早晨的霧融為一體,這時候晨光才出現,冬天的白天來的晚,露水在玻璃上凝聚成霧,許久負荷不下流下灰色的玻璃,整座城市就是灰色的,D皺了皺鼻子,潮濕的霧氣讓他清醒不少,黑色的皮鞋踩過後門前凝聚的水窪,14620對著他揮了揮手,看地上那倒映天空的水窪一會兒,命人去把那水窪填了,以葬禮來說天氣十分適合。
安德莉亞是被吸乾血而死的,她放棄了逃跑的機會獨自一個人斷開後路,等其他獵人回頭時只尋找到她失血而死的屍體,追究從中誰的失誤誰的錯已經沒有意義,大部分的獵人都認同很多事情都是自己的決定,但要說沒人為她的死付出一點愧疚和自責也未免太過冷血,至少那個男人這麼想。
D抵達墓地時下起了細雨,他下車車伕給了他一把全黑的傘,打起傘朝墓地深處走去,這塊土地底下躺的都是逝世的獵人,有意外也有病逝的,他們的年紀不一,有十多歲也有六十多歲,皮鞋踩著濕潤的泥土地,碧綠的草隨著他的腳印留下了不一會就會消失的腳印,遠處已經有一群穿著黑衣的人們,是不在任務之中能出席葬禮的獵人們。
神父看了看眾人,沒人有一滴眼淚,就連安德莉亞的丈夫也只是蒼白著臉看著下沉的棺木,他放下了一束玫瑰花,葬禮很快就結束,D在墓地的側門上了馬車跑了一趟禮拜堂,下雨天沒人出門,他看到的世界和雨水一樣,總是灰撲撲的,從他成為獵人就失去了看見色彩的能力,和他的夢境居多雷同,灰色的雨水和大霧,黑白色的剪影和跟灰色一樣的白光,他只能從熱度和刺眼度來辨別那是光還是灰色的留白。
他放下傘在一處木椅上坐下,雙手搭在前排的椅背看著高聳的十字架皺了皺眉,他的雙手慢慢交握在一起,在此之前他取出口袋放的一串串珠十字架握在手中,珠繩繞在長年握劍浮起的筋上,他動了動手指,看手背的血肉線條,安德莉亞曾說男人的手若是有傷疤,那多半代表這個人身上有著故事。
D並不是眷戀舊情的人,他分的很清楚自己與安德莉亞除了朋友就是短暫的夜晚伴侶,在安德莉亞看上另一個男人後這都是陳年往事,沒人會把這件事拿出來當談資,每當一位同袍死去,相處的日子就如歷歷在目,他須得坐在教堂承受一遍記憶的洗禮。
修女笑道,這還不是戀舊嗎,若不是的話是溫柔吧,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中添上一股離愁。
青年低垂下頭閉上了眼,唇間輕聲念念有詞,安德莉亞蒼白的臉閃過他眼前,穿著一身深綠色的長裙,總是帶有熱度的肌膚漸漸成了蒼白,她緊閉著雙眼雙手交握躺在棺中,身邊是她的兩把愛刀就放在大腿邊,閉上的眼眸再也不會因為笑意而顫動,頸邊捲曲的髮掩住了頸上的破口,也掩飾了她死亡的容貌。
禮拜堂開始步入稀疏的人潮,有的只是簡單來做一下禱告便離開,有的像他一樣久坐於長椅上像是在深思什麼,馬車的車輪滾過磚地的行駛聲,修女點起燭火火芯被燃燒的聲音,跟鞋沾著潮濕的水氣從側門走入,一齣戲劇結束了,路過他身旁的女性不會是熟悉的安德莉亞,她只是穿著黑色長裙的女人,蒙著黑色的面紗,將手上的一封信轉交給神父,輕聲的交代了一些事,她是來準備辦葬禮的,是為了她的丈夫,D移開視線將額頭靠回手臂上。
許久D才抬起頭,目光投向沐浴在晨光中的十字架,就算太陽每日升起,這個世界還是每天發生著悲劇,每件事物、每個人、每件擺設都像是為了悲劇準備而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