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1
心理醫生這個行業一般不是很被喜愛。
心理醫生這個行業一般不是很被喜愛。
通常有人把我們當成坐在冷氣房,身披白大掛、手邊放著無線滑鼠和咖啡、看起來一臉悠閒的認同你、其實卻根本什麼也沒聽懂,我們心理醫生被當成聽聽抱怨就有金錢入袋的行業。
我一定要整理這個印象觀,精神科醫生和心理諮商是不同領域,工作內容也不一樣,大部分的心裡諮商是不給付健保的,沒有國家補助相對的也高額,按一小時計算,比門診精神科還貴了兩倍到三倍。
精神科就掛號,說說話,領取藥,下個月再回診,有的醫生會花時間聽你聊聊給你的意見,有的就只是問問你如何、要換藥看看嗎、你覺得感覺如何?最後還是領藥下個月再見。
這麼聽,心理諮商看起來好多了,我那時候讀書也這麼想,也不知道為甚麼就做了那麼多年。
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看行程,今天只有一個人,我收拾好了書房,換上整齊的襯衫,門鈴準時響起叮咚聲,我沒有請助理,得自己上前開門,凡事親力親為,我不嫌麻煩,反而挺喜歡這種感覺,人與人第一次見面的第一眼交會,會呈現他最簡單的一面。
來的客人是一位很奇怪的人,是個男人。
我請他入書房後給他倒了熱牛奶,也沒問他想喝什麼,這裡是我家,當然就只能提供咖啡、茶、水。
牛奶只是正好我想喝,還有這個病患看起來很拘謹,熱牛奶喝了會放鬆點。
除了開門他說了句早安,接下來不發一語的坐在單人沙發上,椅手邊的馬克杯飄著熱煙,他就盯著那縷白煙看,我坐下來後喝了兩口熱牛奶把暖氣溫度調高點就去看這個病患,全身打量過我就笑了笑,沒想到他很快就注意到我在笑了。
「你好,吃過早餐了嗎?」我問。
男人戴著口罩和黑色毛帽,在這冬季的季節也只簡單穿了襯衫和厚毛衣,那件外套在冬季我覺得不會多保暖,實在太薄了。
他看起來早以不是學生的年紀,體格也很壯碩,高大有力,雙眼的金色很平靜,並不是一個多瘋狂的人,也許那些歲月瘋狂中留下了別的我看不見的東西。
這個人不是一般工作的人,我思考了一會兒,也許他是做工地的工頭,任何需要大量勞力的那種粗糙工作。
而看我的診是不用卡片證明身份的,一個普通人不會上門,我也不知道他的身分證號碼,只單單知道他叫作SAN。
會看我門診的人不是真的有病,就是有難以訴說的心事,做這個行業後什麼人都見過,眼前的這個和以前的怪胎相比,真的簡單多了。
「吃過了。」他眨了眨眼說,「謝謝。」
不知道是謝我給他倒牛奶還是關心他有沒有吃早餐,我看他脫下了厚的布口罩,那口罩看起來很舊了,是深藍色的,露出一張臉後我才知道他的皮膚受過傷,儘管口罩遮掩了大半張臉,他的額角還是有被瀏海沒遮住的地方,有一塊從太陽穴往額角的大塊疤痕,口罩下鼻樑橫了一條疤,兩邊臉頰也有傷,原本的容貌在疤痕遮掩下看不清楚原本的外貌了,說很淒慘也不是,這反而給他的來歷添加一股神秘,有著看盡世俗的滄桑淡然。
這不是什麼嚴重的事,我以前待的地方也有比這個更誇張的,但仍忍不住好奇地盯著他的臉看,他無視了我的視線,捧起了馬克杯吹了幾口喝起來。
許久,我才問他:「失禮問個問題,」男人的視線轉過來了,「你是不想被注視才戴上口罩的嗎?」
「嗯。」回答得很乾脆。
「哦,」我摸了摸下巴,「怎麼稱呼你?」
「勅使河原,叫我藏。」
「唸作SAN還是KURA?」我拿了隻水筆,在旁邊的小圓桌上找到我的白色字條本,男人說了句都可以,我便把那兩個字都寫了下來。
TE SHI GA WA RA SAN──........KURA。
「藏君。」我寫著字,對面的男人愣了一下,我笑著對他說道:「你過去有熟人這麼叫你?」
被點名的“藏君”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他沉默的把牛奶喝一半才回答:「你擅長猜心?」
「不然我怎麼接門診?」我搖頭,「不是每個病人都很健談,我得學會分析,不然門診會做不下去的。」
藏抿起唇,面部表情牽動他臉上的疤痕,我也拿起杯子喝起來,兩人沉默到身子被這杯牛奶暖起來後,我問他:想說什麼?
「相信浴火重生的羅剎嗎?」藏君似笑非笑,他金色的眼像詭譎故事中隱藏在黑暗的魔鬼。
「心理醫生都喜歡聽故事,我是來說故事的。」
我抿著嘴,食指摩娑著嘴角的唇紋,藏君眼中的金色開始有生命。
現在只是一天的開始,我知道這會是個漫長的故事,而他正要從生命的河流中逆流而上。
藏君說了一個關於種族內戰的故事,他還說:「這是我的秘密。」
我回道:「那聽完之後你不能一槍斃了我。」
多年以前,日本發生了一種恐怖攻擊,但對人群來說那比恐怖攻擊還要可怕。
每個人最恐懼的東西都是不同的,有人怕蜘蛛、有人怕蛇、也有人怕狗,甚至是黑夜與那揮之不去如影隨形的心魔,我們且稱之為壓力。
經歷過生死劫難的人都知道,最可怕的不是這些有形體的生物,最該感到恐懼的是無知。
這個事件政府稱為:新霍亂事件。
正名叫作霍亂病菌生化感染事件,用的是病菌不是病毒,在人類的認知裡病毒就像無法醫治的絕對死亡代名詞,病菌如同感冒,只要投藥就會治療好。
當時人們就受到了盲目的引導,他們一度相信事情會好轉,但情況只是越來越糟糕,到幾乎無法收拾的地步。
沒有像殭屍電影那麼悲慘、那麼無法挽救,這就像西伯利亞當年因為氣候變遷受到病毒反侵一樣,只是狀況雪上加霜,同時內憂又加上了外患,國家戰爭的戰火燃燒到了日本腳邊。
「那是一種非常特別的病毒,他不受溫度影響,也不怕水火,只寄生於活體上,宿主死亡就沒有了傳染力。」藏君說著。
這個病毒難以捕捉蹤跡,政府認為這和數世紀前的黑死病頗相似,還有後來的西班牙流感、天花等等相關病毒演化史都找不出對證,最後匆忙定案叫作新霍亂。
「民眾根本沒有管道和資訊去獲得真相的機會。」
在第一個病例死後,媒體大幅報導這個病例的過程,發病像感冒,必須去醫院隔離治療。
感冒看醫生一次不會好,那麼就看第二次,直到病情好全,一般重症感冒頂多一個月,這個病例拖了一個月半,反覆的低燒,出現咳嗽與頭痛頭暈等感冒症狀,最後死於多重器官衰竭,他們說:他是暴斃。
暴斃與器官衰竭看起來很類似,但完全不同。
這是不是讓人懷疑病例是被加害死亡的?
藏君回答:「也許?但誰又知道呢。」
政府起初當成流感,直到第三個病例死亡他們開始慌張,事不過三,這難想像是偶然,於是他們採取行動。
有不明人士將這件事放出來,大量流言開始在人與人之間流傳轉貼,恐慌一日比一日還要接近沸騰點。
「他們帶走疑似感染的人,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,醫院稱呼他們還在治療,為了避免擴大感染必須隔離,無法進行任何探視,」我往藏君的馬克杯中加入熱水讓他暖暖手,他只是低頭望著水面彷彿背書一般說著書中的驚悚故事,「第一個月死了快二十人,漸漸的一個月以倍數成長,半年幾乎上百條人命,對保守的日本來說這是多大的衝擊,你知道這點的嚴重性嗎?」
「我知道。」這段還被寫進了課本裡,反覆提醒錯誤。
這種能致死的病毒國家根本沒有應變對策,沒有疫苗,沒有解藥,只要大量施以,要把這個國家摧毀不是不可能。
於是一封訊息流出了,它認為這是一種恐怖攻擊,有蓄意人士在人群中投放了生化武器要搞垮日本,那些被帶走的人只是越來越多,人聲鼎沸,不到一年就恐慌了起來。
「我居住的山區沒有受到影響,對於山下或是都市的病情幾乎與我們無關,直到海島有疑似的問題才蔓延過來。」藏君平靜地說:有人入侵了。」
藏君的出身是來自一個叫作杏花村的地方。
如其名,那是在山上的一個村,杏花村是外面的住民取的,上面長滿了杏花樹,花期來臨時綻放的十分美麗,土地會鋪上一層花瓣,空氣有芬多精與花香混合的味道,那個地方不受外界管轄,不如說政府根本不屑管理,他們認為那就是一座荒山,暫無開發可能。
他的存在非常難找,生活是由居民自給自足,在地圖上是完全不存在的地方,透過些人的口耳相傳才能大約知道這地方。
不屬於杏花花期時會有別的花種綻放,藏君說了好幾個類似古語的語言,我聽他一一解釋。
屬於葬禮的白花桑巴洛,送給心儀的人紅花納坦,因為紀念而萌芽的黃花秋瑧。
那就像一塊不屬於世界的淨土,但很快的就變成了焦土世界。
有人將生化疫情延伸到了他們的山上,他們稱呼他們的山:萬靈山。
居住著少數民族與能通天的大師,萬物之靈棲息此地,神秘的傳說和會神隱人的玄幻故事,這些都是傳說。
「如果百慕達三角洲能存在陸地,那就是萬靈山。」
疫情沒有造成杏花村重創,真正痛苦的是他們開始打仗,有他們不熟的飛機飛了進來投擲炸彈,一夕之間什麼也不復存在。
「我當時睡在床上,床旁邊是我家養的山犬,第一顆炸彈打下來,我從床上被震了起來,那時候感覺到我的身體都幾乎離開了床,第二顆炸彈把我家隔壁的樓屋砸成了個洞,我起床想逃跑,我家就被砸了。」
藏君的反應比一般心理諮商的病患還來的冷靜,在敘述的不是他的人生,只是故事,他是個不單純的人,否則沒有這麼淡定的表達反應。
「在瓦礫和碎木頭裡昏迷了一天,醒來的時候我在一位村民的家中,他告訴我,死了很多人,也很多人受傷都前往了醫院,我那時太累,睡回去再起來的時候又過了兩天,他們覺得我不正常,以為我得了病。」
「村中被人投了因為疫情而死亡的屍體,有人受到感染後很快在一個禮拜內死亡,投擲炸彈的飛機他們說是政府軍投的,為了清掃這個病毒。」
「不是宿主死亡就無感染?為什麼忽然屍體有影響?」我不明白,突變?才半年而已。
「我不知道,有時候你會無意的發現你知道的,與你見過的一直都不一樣。」
這件事比想像中的繁瑣,杏花村沒有丟掉疑似感染的人,他們的村民人數不多,這個民族到如今沒以前龐大,不能再讓擁有血脈的人再死亡。
我忍不住問:「你們是什麼民族?」
藏望著我的眼睛,沉默了幾秒,「我說是龍的後裔你相信?」
「……」我淡定的眨了眨眼睛往自己杯子裏倒熱水,說不信也不是,完全相信也無法肯定。
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還沒被挖掘出來的東西,中國千年文化就還有很多沒被找出的少數民族,追溯好久以前都找不完,日本也是一樣。
在神話中常有妖怪化人的故事,延伸成現在的節慶或祭祀,信一回也沒什麼不可以。
「開玩笑的。」
在我正要回答的時候,藏君開口了,他輕鬆的開了一個玩笑,還用了華麗沉重的鋪陳就只為了講這個玩笑,「人之將死,羅剎重生。」
藏君用手遮掩了他的笑容,但我看見他雙眼還是笑著:「我們故鄉的傳說,只要死過都會再重生。」
「那你也是?」我隨便問了句,「你也死過了?」
「嗯,我死了。」
是什麼創傷症吧,我思考著大腦的知識庫一邊喝熱水一邊想這是屬於哪一種,但是都沒有比較貼近的病症,藏君不再碰那杯熱水,我起身跟他說我去換熱茶過來。
煮水的時候我一度思考我是不是撞鬼,但有這麼離譜的嗎?
大白天的和鬼聊天?
這不行,回去我要問問他的來歷。
我端了茶回去,藏君仍坐在位子上,只是他看著窗外,表情顯得很麻木,我看時鐘現在也快午餐了,我不打算限時間,就想聽他說故事,我承認自己是有點聽上癮了,反正今天也沒約其他的病人。
「茶。」我放在一杯深綠色的瓷杯在他原本的馬克杯旁邊,他說了聲謝謝,我就收走了馬克杯,從廚房回來,他還是那個姿勢,只是這次把茶杯握在了手裡。
坐下來我問他:「故事的後面呢?你死了。」
「我是個軍人。」他的話題忽然跳得老遠,「和我同個故鄉的同年齡小孩幾乎是難民出身,你也知道政府軍為了清掃病毒鬧得很難看,後來我們加入了軍隊,故事的最後是我們都死了,就這樣。」
「……你們這算退伍嗎?」
「被殉職了。」
藏君吹了幾口茶,嘗試的喝兩口,發現溫度好像可以接受,他一口氣喝了半杯,我一直想他是不是覺得剛才的牛奶太甜,我個人喜好多加了兩勺蜂蜜。
「你的意思是,你被出賣?」
「差不多啦。」
「在軍人之中被殉職並不是很少見的事。」我說,藏君點頭表示他理解,他說這是社會食物鏈。
「其他的人呢?比如你的同事,軍中的好朋友?」
「都過世了。」
「你說的那個傳說……難道不能讓他們活過來?」
這句話問出來,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被科幻小說的劇情給迷住了,比如多年情誼的好友死亡最後靠著家傳禁術復活,但必須有代價,定期飲血或是不能感受到味覺觸覺等等的,我相信科學也相信玄學,他們只有一線之隔。
「總有些人是特別的,傳說也是會挑人的。」
那麼就是不行了,我低頭在病歷上寫了好幾行,這個故事對一般人來說不是個好結局,替人打仗,轉眼幾年光陰過去什麼也沒有留下。
我不知道這個人幾歲,只知道看起來很年輕,這麼年輕就什麼也沒有了。
「接下來想做什麼?」我問。
「如果你活過來,你想做什麼?」
「讚嘆一下世界,然後先去擁抱我愛的人,跟他說我愛他。」
藏君聳肩笑了,他抬頭喝熱茶。
聲音模糊很多:「很可惜他也死了。」
我一定要整理這個印象觀,精神科醫生和心理諮商是不同領域,工作內容也不一樣,大部分的心裡諮商是不給付健保的,沒有國家補助相對的也高額,按一小時計算,比門診精神科還貴了兩倍到三倍。
精神科就掛號,說說話,領取藥,下個月再回診,有的醫生會花時間聽你聊聊給你的意見,有的就只是問問你如何、要換藥看看嗎、你覺得感覺如何?最後還是領藥下個月再見。
這麼聽,心理諮商看起來好多了,我那時候讀書也這麼想,也不知道為甚麼就做了那麼多年。
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看行程,今天只有一個人,我收拾好了書房,換上整齊的襯衫,門鈴準時響起叮咚聲,我沒有請助理,得自己上前開門,凡事親力親為,我不嫌麻煩,反而挺喜歡這種感覺,人與人第一次見面的第一眼交會,會呈現他最簡單的一面。
來的客人是一位很奇怪的人,是個男人。
我請他入書房後給他倒了熱牛奶,也沒問他想喝什麼,這裡是我家,當然就只能提供咖啡、茶、水。
牛奶只是正好我想喝,還有這個病患看起來很拘謹,熱牛奶喝了會放鬆點。
除了開門他說了句早安,接下來不發一語的坐在單人沙發上,椅手邊的馬克杯飄著熱煙,他就盯著那縷白煙看,我坐下來後喝了兩口熱牛奶把暖氣溫度調高點就去看這個病患,全身打量過我就笑了笑,沒想到他很快就注意到我在笑了。
「你好,吃過早餐了嗎?」我問。
男人戴著口罩和黑色毛帽,在這冬季的季節也只簡單穿了襯衫和厚毛衣,那件外套在冬季我覺得不會多保暖,實在太薄了。
他看起來早以不是學生的年紀,體格也很壯碩,高大有力,雙眼的金色很平靜,並不是一個多瘋狂的人,也許那些歲月瘋狂中留下了別的我看不見的東西。
這個人不是一般工作的人,我思考了一會兒,也許他是做工地的工頭,任何需要大量勞力的那種粗糙工作。
而看我的診是不用卡片證明身份的,一個普通人不會上門,我也不知道他的身分證號碼,只單單知道他叫作SAN。
會看我門診的人不是真的有病,就是有難以訴說的心事,做這個行業後什麼人都見過,眼前的這個和以前的怪胎相比,真的簡單多了。
「吃過了。」他眨了眨眼說,「謝謝。」
不知道是謝我給他倒牛奶還是關心他有沒有吃早餐,我看他脫下了厚的布口罩,那口罩看起來很舊了,是深藍色的,露出一張臉後我才知道他的皮膚受過傷,儘管口罩遮掩了大半張臉,他的額角還是有被瀏海沒遮住的地方,有一塊從太陽穴往額角的大塊疤痕,口罩下鼻樑橫了一條疤,兩邊臉頰也有傷,原本的容貌在疤痕遮掩下看不清楚原本的外貌了,說很淒慘也不是,這反而給他的來歷添加一股神秘,有著看盡世俗的滄桑淡然。
這不是什麼嚴重的事,我以前待的地方也有比這個更誇張的,但仍忍不住好奇地盯著他的臉看,他無視了我的視線,捧起了馬克杯吹了幾口喝起來。
許久,我才問他:「失禮問個問題,」男人的視線轉過來了,「你是不想被注視才戴上口罩的嗎?」
「嗯。」回答得很乾脆。
「哦,」我摸了摸下巴,「怎麼稱呼你?」
「勅使河原,叫我藏。」
「唸作SAN還是KURA?」我拿了隻水筆,在旁邊的小圓桌上找到我的白色字條本,男人說了句都可以,我便把那兩個字都寫了下來。
TE SHI GA WA RA SAN──........KURA。
「藏君。」我寫著字,對面的男人愣了一下,我笑著對他說道:「你過去有熟人這麼叫你?」
被點名的“藏君”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他沉默的把牛奶喝一半才回答:「你擅長猜心?」
「不然我怎麼接門診?」我搖頭,「不是每個病人都很健談,我得學會分析,不然門診會做不下去的。」
藏抿起唇,面部表情牽動他臉上的疤痕,我也拿起杯子喝起來,兩人沉默到身子被這杯牛奶暖起來後,我問他:想說什麼?
「相信浴火重生的羅剎嗎?」藏君似笑非笑,他金色的眼像詭譎故事中隱藏在黑暗的魔鬼。
「心理醫生都喜歡聽故事,我是來說故事的。」
我抿著嘴,食指摩娑著嘴角的唇紋,藏君眼中的金色開始有生命。
現在只是一天的開始,我知道這會是個漫長的故事,而他正要從生命的河流中逆流而上。
藏君說了一個關於種族內戰的故事,他還說:「這是我的秘密。」
我回道:「那聽完之後你不能一槍斃了我。」
多年以前,日本發生了一種恐怖攻擊,但對人群來說那比恐怖攻擊還要可怕。
每個人最恐懼的東西都是不同的,有人怕蜘蛛、有人怕蛇、也有人怕狗,甚至是黑夜與那揮之不去如影隨形的心魔,我們且稱之為壓力。
經歷過生死劫難的人都知道,最可怕的不是這些有形體的生物,最該感到恐懼的是無知。
這個事件政府稱為:新霍亂事件。
正名叫作霍亂病菌生化感染事件,用的是病菌不是病毒,在人類的認知裡病毒就像無法醫治的絕對死亡代名詞,病菌如同感冒,只要投藥就會治療好。
當時人們就受到了盲目的引導,他們一度相信事情會好轉,但情況只是越來越糟糕,到幾乎無法收拾的地步。
沒有像殭屍電影那麼悲慘、那麼無法挽救,這就像西伯利亞當年因為氣候變遷受到病毒反侵一樣,只是狀況雪上加霜,同時內憂又加上了外患,國家戰爭的戰火燃燒到了日本腳邊。
「那是一種非常特別的病毒,他不受溫度影響,也不怕水火,只寄生於活體上,宿主死亡就沒有了傳染力。」藏君說著。
這個病毒難以捕捉蹤跡,政府認為這和數世紀前的黑死病頗相似,還有後來的西班牙流感、天花等等相關病毒演化史都找不出對證,最後匆忙定案叫作新霍亂。
「民眾根本沒有管道和資訊去獲得真相的機會。」
在第一個病例死後,媒體大幅報導這個病例的過程,發病像感冒,必須去醫院隔離治療。
感冒看醫生一次不會好,那麼就看第二次,直到病情好全,一般重症感冒頂多一個月,這個病例拖了一個月半,反覆的低燒,出現咳嗽與頭痛頭暈等感冒症狀,最後死於多重器官衰竭,他們說:他是暴斃。
暴斃與器官衰竭看起來很類似,但完全不同。
這是不是讓人懷疑病例是被加害死亡的?
藏君回答:「也許?但誰又知道呢。」
政府起初當成流感,直到第三個病例死亡他們開始慌張,事不過三,這難想像是偶然,於是他們採取行動。
有不明人士將這件事放出來,大量流言開始在人與人之間流傳轉貼,恐慌一日比一日還要接近沸騰點。
「他們帶走疑似感染的人,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,醫院稱呼他們還在治療,為了避免擴大感染必須隔離,無法進行任何探視,」我往藏君的馬克杯中加入熱水讓他暖暖手,他只是低頭望著水面彷彿背書一般說著書中的驚悚故事,「第一個月死了快二十人,漸漸的一個月以倍數成長,半年幾乎上百條人命,對保守的日本來說這是多大的衝擊,你知道這點的嚴重性嗎?」
「我知道。」這段還被寫進了課本裡,反覆提醒錯誤。
這種能致死的病毒國家根本沒有應變對策,沒有疫苗,沒有解藥,只要大量施以,要把這個國家摧毀不是不可能。
於是一封訊息流出了,它認為這是一種恐怖攻擊,有蓄意人士在人群中投放了生化武器要搞垮日本,那些被帶走的人只是越來越多,人聲鼎沸,不到一年就恐慌了起來。
「我居住的山區沒有受到影響,對於山下或是都市的病情幾乎與我們無關,直到海島有疑似的問題才蔓延過來。」藏君平靜地說:有人入侵了。」
藏君的出身是來自一個叫作杏花村的地方。
如其名,那是在山上的一個村,杏花村是外面的住民取的,上面長滿了杏花樹,花期來臨時綻放的十分美麗,土地會鋪上一層花瓣,空氣有芬多精與花香混合的味道,那個地方不受外界管轄,不如說政府根本不屑管理,他們認為那就是一座荒山,暫無開發可能。
他的存在非常難找,生活是由居民自給自足,在地圖上是完全不存在的地方,透過些人的口耳相傳才能大約知道這地方。
不屬於杏花花期時會有別的花種綻放,藏君說了好幾個類似古語的語言,我聽他一一解釋。
屬於葬禮的白花桑巴洛,送給心儀的人紅花納坦,因為紀念而萌芽的黃花秋瑧。
那就像一塊不屬於世界的淨土,但很快的就變成了焦土世界。
有人將生化疫情延伸到了他們的山上,他們稱呼他們的山:萬靈山。
居住著少數民族與能通天的大師,萬物之靈棲息此地,神秘的傳說和會神隱人的玄幻故事,這些都是傳說。
「如果百慕達三角洲能存在陸地,那就是萬靈山。」
疫情沒有造成杏花村重創,真正痛苦的是他們開始打仗,有他們不熟的飛機飛了進來投擲炸彈,一夕之間什麼也不復存在。
「我當時睡在床上,床旁邊是我家養的山犬,第一顆炸彈打下來,我從床上被震了起來,那時候感覺到我的身體都幾乎離開了床,第二顆炸彈把我家隔壁的樓屋砸成了個洞,我起床想逃跑,我家就被砸了。」
藏君的反應比一般心理諮商的病患還來的冷靜,在敘述的不是他的人生,只是故事,他是個不單純的人,否則沒有這麼淡定的表達反應。
「在瓦礫和碎木頭裡昏迷了一天,醒來的時候我在一位村民的家中,他告訴我,死了很多人,也很多人受傷都前往了醫院,我那時太累,睡回去再起來的時候又過了兩天,他們覺得我不正常,以為我得了病。」
「村中被人投了因為疫情而死亡的屍體,有人受到感染後很快在一個禮拜內死亡,投擲炸彈的飛機他們說是政府軍投的,為了清掃這個病毒。」
「不是宿主死亡就無感染?為什麼忽然屍體有影響?」我不明白,突變?才半年而已。
「我不知道,有時候你會無意的發現你知道的,與你見過的一直都不一樣。」
這件事比想像中的繁瑣,杏花村沒有丟掉疑似感染的人,他們的村民人數不多,這個民族到如今沒以前龐大,不能再讓擁有血脈的人再死亡。
我忍不住問:「你們是什麼民族?」
藏望著我的眼睛,沉默了幾秒,「我說是龍的後裔你相信?」
「……」我淡定的眨了眨眼睛往自己杯子裏倒熱水,說不信也不是,完全相信也無法肯定。
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還沒被挖掘出來的東西,中國千年文化就還有很多沒被找出的少數民族,追溯好久以前都找不完,日本也是一樣。
在神話中常有妖怪化人的故事,延伸成現在的節慶或祭祀,信一回也沒什麼不可以。
「開玩笑的。」
在我正要回答的時候,藏君開口了,他輕鬆的開了一個玩笑,還用了華麗沉重的鋪陳就只為了講這個玩笑,「人之將死,羅剎重生。」
藏君用手遮掩了他的笑容,但我看見他雙眼還是笑著:「我們故鄉的傳說,只要死過都會再重生。」
「那你也是?」我隨便問了句,「你也死過了?」
「嗯,我死了。」
是什麼創傷症吧,我思考著大腦的知識庫一邊喝熱水一邊想這是屬於哪一種,但是都沒有比較貼近的病症,藏君不再碰那杯熱水,我起身跟他說我去換熱茶過來。
煮水的時候我一度思考我是不是撞鬼,但有這麼離譜的嗎?
大白天的和鬼聊天?
這不行,回去我要問問他的來歷。
我端了茶回去,藏君仍坐在位子上,只是他看著窗外,表情顯得很麻木,我看時鐘現在也快午餐了,我不打算限時間,就想聽他說故事,我承認自己是有點聽上癮了,反正今天也沒約其他的病人。
「茶。」我放在一杯深綠色的瓷杯在他原本的馬克杯旁邊,他說了聲謝謝,我就收走了馬克杯,從廚房回來,他還是那個姿勢,只是這次把茶杯握在了手裡。
坐下來我問他:「故事的後面呢?你死了。」
「我是個軍人。」他的話題忽然跳得老遠,「和我同個故鄉的同年齡小孩幾乎是難民出身,你也知道政府軍為了清掃病毒鬧得很難看,後來我們加入了軍隊,故事的最後是我們都死了,就這樣。」
「……你們這算退伍嗎?」
「被殉職了。」
藏君吹了幾口茶,嘗試的喝兩口,發現溫度好像可以接受,他一口氣喝了半杯,我一直想他是不是覺得剛才的牛奶太甜,我個人喜好多加了兩勺蜂蜜。
「你的意思是,你被出賣?」
「差不多啦。」
「在軍人之中被殉職並不是很少見的事。」我說,藏君點頭表示他理解,他說這是社會食物鏈。
「其他的人呢?比如你的同事,軍中的好朋友?」
「都過世了。」
「你說的那個傳說……難道不能讓他們活過來?」
這句話問出來,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被科幻小說的劇情給迷住了,比如多年情誼的好友死亡最後靠著家傳禁術復活,但必須有代價,定期飲血或是不能感受到味覺觸覺等等的,我相信科學也相信玄學,他們只有一線之隔。
「總有些人是特別的,傳說也是會挑人的。」
那麼就是不行了,我低頭在病歷上寫了好幾行,這個故事對一般人來說不是個好結局,替人打仗,轉眼幾年光陰過去什麼也沒有留下。
我不知道這個人幾歲,只知道看起來很年輕,這麼年輕就什麼也沒有了。
「接下來想做什麼?」我問。
「如果你活過來,你想做什麼?」
「讚嘆一下世界,然後先去擁抱我愛的人,跟他說我愛他。」
藏君聳肩笑了,他抬頭喝熱茶。
聲音模糊很多:「很可惜他也死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