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3
後來,又隔了兩個禮拜,天氣很好沒有下雨,不知道是不是講故事的事主走了,天氣也跟著稍微晴朗些,這麼說彷彿是說藏君是個掃把星。
後來,又隔了兩個禮拜,天氣很好沒有下雨,不知道是不是講故事的事主走了,天氣也跟著稍微晴朗些,這麼說彷彿是說藏君是個掃把星。
我站在窗前抽菸,想到這裡笑了笑,把氣密窗打開一層,剩下紗窗給書房裡透氣,掃把星是我老家會這樣叫倒楣鬼的稱呼,多半被長輩拿來罵一事無成的人,最後都被曲解成只要是個不亮眼的人就會被當成掃把星。
漸漸地科技發達之後,年輕人也會用許多新的火星文去取代一些俗語,在粗話上的進步就很多了,從國小、國中、高中的用詞也不一樣,我以前在大學時聽了不少這種新奇的進步史。
藏君沒來的這段時間我看了不少的診,有的是一般民眾,有的是老兵,他沒跟我約下次的時間,剛好兩個禮拜整的晚上十一點多,我剛伺候客人在主臥睡下,他發了簡訊過來寫道:『哪一天的下午門診有空?』
『下禮拜二吧,下午三點,我還能請你吃下午茶。』
『後天不行?』
『我有個台灣來的朋友來玩,沒辦法。』
『你對每個病人都這麼好?讓我受寵若驚。』
『對,治療的過程也需要點甜食。』
『那就麻煩了。』
我把手機收到口袋裡,把床頭的柚子精油點上,替床上的人蓋上第二層棉被,低頭給這位朋友一個吻。
「......你還要工作?」床上的人被暖氣摀的迷迷糊糊,「快十二點了,大叔,你應該睡覺。」
「我把病歷表整理好順序收進文件夾,就去洗洗睡了,你先睡吧。」
寢室內我只留下了一盞小燈,還是人從台灣帶來的泰迪熊造型,我待在床邊看著夜燈一會兒,看床上的人終於挨不過溫暖的被窩召喚進入夢鄉,我才起身繼續工作。
禮拜二當天藏君很準時的按門鈴過來了,那天有小暖陽,他進門時我聞到了一股藥水味,是從醫院帶出來的,我遞給他餅乾與熱牛奶,坐下來問他:「你去了一趟醫院?」
「在外面還是得做事啊,醫生。」
「不,我是說你身上的藥水味,濃的不像是你去探病。」
「辦事的時候受了點傷。」藏君往他嘴裡塞餅乾,看起來並不在意自己的傷,「這個滿好吃的,醫生你自己做的嗎?」
「嗯,興趣。」
「哇噢,好久沒看到大男人會做甜點。」
他問我那個台灣來的朋友去哪兒了,我告訴藏君:他在做自己的事。
比如他可以去附近逛逛,或是待在隔壁的房間陪我一起聽著故事,這有損病人權利,但我不太擔心這個,我想對方會更想出去閒晃,他總是不想打擾我工作。
「這兩個禮拜還好嗎?」我問他,「天氣不錯,去公園走走曬太陽也很好。」
「我去過公園了,沒下雨,有一堆鴿子,我有一天下午都待在那餵鴿子。」
我笑了笑,可以想像這個高大的身軀待在鴿子堆裡灑著飼料。
藏君今天的位置離陽光下更近一些,他摘下帽子的紅頭髮看起來混著金色,我差點問他是不是染過頭髮。
室內的氣溫舒適許多,不需要我開到暖氣,他吃完了餅乾說:「你上次問我殺了人之後會睡不著嗎,我說不會,我確實不會,前陣子......大概半年前,我搭的飛機失事,從那之後我就常作夢,這應該不算是睡不著吧。」
「做夢就表示你的大腦沒有休息,如果你認為大腦完全停止思考的入眠叫作睡著了,那你就是沒有睡,你失眠了,藏君。」
「說起來不都是差不多嗎。」
「不,不一樣,你夢到什麼?」
「夢魘的症狀會伴隨著斷肢疼痛的現象嗎?」
「你沒有斷肢,藏君。」我說。
他伸出自己的手臂,那條手臂完好無缺,長袖毛衣的袖子裹著無損傷的手臂,底下是士兵長年訓練有素的肌肉身軀,我沒瞎,當然看得見他的手臂完好,還能正常的取東西。
「失事的時候,我是待在一個脫離艙裡面,也許我會被衝擊而在艙內撞擊而死,也可能會被爆炸波及沒脫離成功,我最後還是成功脫離了,但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哪,我一直作夢夢到一條手臂,是右手,之後睡醒時右肩會強烈的疼痛,像有人沒打麻醉針一樣,插了把刀在肩骨要把手臂卸下來。」
「你是一般的客機嗎?」
藏君轉了轉他的右手臂又放下,「我跟我的組員六人開軍事機,那時要去別地方出任務,但在去的路上失事了。」
「所以你並沒有找到他們的屍體。」
藏君抬頭看我,他沒表情,我繼續說;「你什麼也沒見到,夢到了條手,你把他投射成是他們誰的手,所以你痛。」
「我還是不知道那條手是誰的。」
「假設性斷肢疼痛嗎。」
這是可能的症狀,過去也有人全身沒有斷肢,却還是覺得身體的某一部份特別的不適,他們認為自己的肢體是可以切下來,並且他們屬於某位醫生與護士,或者他們認為自己的斷肢部分還有感覺,能夠感受斷肢存在的痛與寒冷。
受過傷或是見過重要的人的傷,反射於自己沒有受傷的地方,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共同承傷,到了夜裡就會變本加厲,病人夢魘不停,醒來分不清楚現實與夢境,說起來只是自責。
「手臂組織切面造成灼熱性或刺痛性的擴散痛覺,會發熱?」
「不會。」藏君聳肩。
「你過去,還受過什麼傷嗎?」
「飛機失事,不死也半殘。」藏君說的很淡,半年前的死亡事故離現在其實不遠,就連我自己也覺得之前的人生經歷像播放影片,一下子就到了後半段,都快進入了下一部影片的讀秒。
飛機失事的時候他擔任駕駛,整機的人員只有他一人獨活,其餘五人全數罹難,他甚至只找到飛機的殘骸,其餘什麼也沒有,這還是在他能下床行動之後的事。
意外發生之後下了一場大雪,彷彿老天爺也在隱瞞這件事,他不熟周圍的路,更別提要重回墜機地點,登天也許都簡單一些。
他在雪中被一位故人給挖了出來,撬開艙門,把他抱回小屋去急救,除了那位故人還有一位男人,他告訴藏君:我叫賀天。
那位故人是位醫生,也是科學家,藏君動了一場心臟手術,儘管他在手術台上死了一分鐘,他還是被救回了,手術完成後在他後來的日子,晚上睡覺總會疼醒,有時候是右手,有時候是心臟上的那條疤痕,疼痛如火燒油烙。
從手術結束之後,夢魘就開始了,偶爾是幾天一次、一兩個禮拜一次,但都與他過去所殺之人無關。
「只是不斷地夢到往事,從小到大,有好有壞,還有他。」
「誰?」
「那個已經過世很久的人。」
「最近,你是不是又作夢了?」
我聽藏君說才想起,前兩次的診療,他並沒有說起太多那位去世已久的人,任何人在做治療時,會避開一些心理始終不想面對的東西,不管是人還是事件。
人是一種很矛盾的生物,情緒低潮時居多都想一個人,卻又想找一個人訴說。
我本想問他要不要談談這個人,藏君喝了一口熱茶說話了。
「心臟上的傷……其實並沒有到痛不欲生那麼的難以忍耐,我在飛機上的時候就知道那顆子彈是化武,她幫我打了血清和綜合解毒劑,血液瞬間就像沸騰一樣,痛得我沒辦法思考,再後來我就沒辦法與他們說話了,我後來甚至想我的心臟是不是破了個洞,打開胸腔去看的話,應該會有個疤痕吧。」
「每個被痛醒的夜晚都很難熬,但不會厭惡痛得無法入睡,感覺像這樣才是正常的,像活著。」
「你知道是化武,有沒有想過是殘留性?」我問。
「也許是,它會慢慢地擴散,直到我無法動彈為止。」
「它還在?」
「是的,它還在。」
藏眼中沒有恐懼,有的只是坦然接受命運的釋然,生死之事啊,誰能定論,但有些人的命就是不值錢,或特別昂貴,更何況還是像這種行業的人。
我說不出安慰的話,我以前挺會安慰人的,我問他:「她是誰?」
「我的組員。」哦,那個已經失事過世的同事。
「這些並不是你的錯,你知道嗎?」我說的話讓他有片刻的遲疑,但我知道他在試著鎮定自己的情緒,他是一個高手,卻還是露出了遲疑,只有一瞬間又恢復到了死水,「不管是誰的死亡、誰的離開,你的病痛和夢境,這些都不是你的錯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不是我的錯?」藏君輕輕吐出這幾個字。
「你一直在贖罪,是嗎?所以你身上才有藥水味。」
童話故事都是這麼寫的,很簡單。
他是一個受過傷害的人,最後他只有以暴制暴的方式回報他想回報的人,那麼多人啊,家人、村人、朋友、還有他愛的人,通通都不存在了。
把一個人的感情與聯繫通通拔除,剩下什麼?
故事總是會變成美好的,而為了那樣的美好,主角必須去做些事,比如復仇,將功折罪,而人總是把過錯攬在身上,要說這不是他的錯不去復仇,這個說法又是如此的膚淺,好像太輕描淡寫的就翻過了這一頁。
所以他去做了,為了愛為了友情,也為了自己的平靜,這都通通構成了結局。
「如果你十二小時前殺了人,我也不會介意,藏君。」
「……醫生,你曾經殺過誰嗎?」
「殺過,是個青年。」
「為什麼殺他?」
「他的父親殺死了我的教父。」
「你會睡不著嗎?」
「我只是做夢,我沒有睡不著。」
藏君聽完就笑了,我坐在單人沙發上看他笑完,他說:看來我們差不多。
「你知道贖罪是為了什麼。」藏君又喝口熱茶。
「但以心理治療師的立場,我不能讓你繼續贖罪下去,你會死。」
「那以別的立場你會支持嗎?」
「以什麼立場?」
「聽書人的身份。」
「……都已經是聽書人了,我可以選擇中立吧,我甚至還沒聽完故事。」
「……」
藏君微微一笑,我沒有回答,我們沉默不久。
「我還是會痛,吃了止痛也沒用,那位叫賀天的先生說這是難免,等真正放下,獲得寧靜的時候就會痊癒。」
「聽起來他像經歷了什麼。」
「他不是經歷,經歷是給一個平凡人遇見未知的事使用的詞,但是他……卻是故事裡面的人。」
賀天是與他的故人來雪山上挖出他的,破壞艙門和背他下山,賀天有很大的一份功勞,他是一個很高大的男人,身穿白色的羽袴和白色羽織,一頭白髮綁得整整齊齊在腦後,銳利的金目與冷漠的神態,他醒來看見賀天的第一眼就是這模樣,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回到了滿是杏花的那個村子,忘記身在德國。
一開始他與賀天無話可說,賀天本身也是一個話少的人,聽故人說起才知道賀天已經結婚了,妻子仍在日本,是個弓道老師,過些時日也要飛來德國放個長假,他們夫妻都是中國人,轉於日本一起唸書,在中國結婚又回到日本授業,賀天本身是個富家子,家中從商,是獨生子,今年已經32歲了。
他們待在德國的時間很閒,賀天在做些雜活,多半是做飯給他吃,他問過賀天為什麼要來德國這裡幫故人,甚至幫他,對方說:我欠她一個人情。
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跟著賀天一起靜修,除了他瘋狂上山試圖尋找同伴屍體的日子,賀天很安靜的待在他身旁,不斷地說:你得平靜下來,才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。
他問過賀天背景的詳細,他出身於中國一處深山,於現代人的話說就是山霸王。
他的族人與他都居住於深山中,那些看似不適合人們居住、不適合交通的地方,他們偏住在那裡,那裡沒有石油也沒有煤爌,更沒有古墓開挖的價值,一點用也沒有,政府甚至不去理會那裡是什麼荒蠻之地,但他還是居住的不錯,甚至覺得比都市舒服,又安靜。
他說:「我說我是狼妖,你也不會信。」
藏君信啊,因為他說:「我說我是地獄的羅剎你也不信。」
他們玩起了一個說故事的遊戲,說著人們不信的故事。
賀天是個千年大妖怪,或者他是妖怪轉世,他們的民族深具久遠,他的妻子正是所謂的族長夫人。
那她也是一匹狼嗎?賀天說不,她只是一位普通的人類,卻是美麗的人類,她的善心比任何一個包裝精緻的女人都美。
她土、又不太打扮自己、傻乎乎的還抱持著天真,相信人性本善,卻總是讓自己吃虧哉跟斗,摔一身傷也不認輸,倔強得跟什麼一樣,卻又在他面前大哭,哭得無法好好說話,他就是這麼喜歡她。
他喜歡她樂於助人的模樣,還喜歡她富有教育精神的認真,那麼渺小的一個人,能為別人做的不多,她卻努力的都去做了。
難道你看著她,不會覺得自己並沒那麼糟糕嗎?賀天說。
從小背負使命的人是不一樣的,同樣是去做,只是方式不同啊,藏君說。
「我族中有一條紅帶,上頭繡金,繡著火焰與龍鱗,那是一種標示,被選上的人會在腰帶上繫上一條表示身份,他們是守護村內安全的人,同時也是信仰所選的替身。」藏君說。
他們不信天主也不信佛,杏花村的信仰是一般人都畏懼的妖物。
羅剎。
過去在不少書籍典故中都有記載,羅煞本為人,後來墮落成鬼,滿懷怨恨的鬼,他小時候聽長老說過不少,選做羅煞是因為村中的鬼都是為了復仇而生。
「你是說,成為鬼的人,都有必須做的事?比如復仇。」
「對,必須要有原因和事件,最後才會成為鬼。」
通常選定的歲數是在十歲到二十五歲,不分男女,族中的長老與祭司會選出這樣的孩子來成為新的鬼,人數並不限制,每個人都有原由,於私於公,他們為自己所恨之事復仇,他們的民族本就不是軟弱無用之人。
選出來的人會在吉日吉時進屋子閉關七天至半個月,看個人身體狀況,紋身的師傅會在他們的手臂上紋上羅剎的面容與龍尾,奔騰紅焰燃燒著赤鬼的身軀,地獄業火燒盡了他的身,卻又無法殺死龍。
「為什麼鬼會與龍糾纏在一起?」
「以前有一條龍,他愛上了自己的親姐姐,後來被打入凡間,但他的姐姐選擇下凡來照顧他,兩人還是在一起了,被天罰之後一同墮入地獄的業火中被焚燒,燒了一千年,他們再也不分彼此,成為了對世界怨懟的鬼,而他的姐姐受天帝寵愛,認為是被兄弟迷惑,保留她的龍身想釋放她,她卻執意要在地獄與弟弟一起,最後才出現了鬼身龍尾的羅煞。」藏君喝了一口熱茶,「千萬次的火也燒不死他們了,就算殺死鬼,龍身還是不斷地再生,她的弟弟永遠都能與她在一起。」
「用自己的靈魂去塑造另一個人的重生,」我不禁一笑,「這聽起來很像你們用自己去平息他人的命運,包含你們說的那些危險,所以才成為戰士嗎?」
「是的。」
羅剎會在午夜取命,他踏著紅色火焰與白骨的走過黃泉路,飲過用月河釀造的酒。
直到他的使命結束,鬼也將回到黑暗之中。
「成為鬼之後,周圍的人會反對嗎?」
「不會,既然是鬼使,自然是尊敬的。」
「你會想念他們嗎?在村落消失之後,是否會在夢中見到其他的鬼使。」
「偶爾會夢見他們,在夢裡我們一起在道場聊天喝茶,或是一起玩丟沙包也好,雖然我是選定者,但因為年紀小,師傅不肯替我紋,說是等大一些,所以我入伍隔了一段時間後才去找師傅。」
「你的家庭美滿,族裡怎麼會選你?」
「我不知道,祭司選的,母親也並沒有不高興,她認為是種榮耀,會紋的師傅有兩位在戰爭中去世了,還好其餘的長老都與祭司先行離開,我後來找上他們,看到他們都安好,我放心不少。」
我給藏君重新倒了一杯熱茶,他說了聲謝謝。
「紋的時候你幾歲?」
「剛滿十三歲,我去的時候,師傅還不肯替我紋,我說我得為了所有人復仇,為了家人與村人,我必須成為鬼,祂會助我力量與勝利。」
「你做到了,也成功了,藏君,他們都很感謝你為他們復仇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說不定我根本沒有殺對人。」
「有些事情屬於世界與世界之間,那是我們觸碰不到的世界,就如你與羅剎一體,有些人看得見你看不見的東西,他們却看的很清楚。」
「你看到了什麼?」我問他。
「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藏君有些疑惑,他神色疲憊,他已經連思考都動不起來,像生鏽的螺絲或齒輪。
人們說治療是痛苦的,我覺得夢境中的折磨才是難以忍受,不斷地在夢中受到回憶的紛擾無法逃脫。
我沒有多解釋,問他是否要在這裡休憩一下,說故事說多了,精神上要承受焦慮與情緒的折磨是不容易。
他問我還有門診嗎,我說不,今天沒有了。
藏君喝完了熱茶,裹著毯子在我替他調整好的沙發床上很快的睡著了,我關上書房的燈只留了淺淺的小燈,走前我看見他的沙發床邊坐著一位身著白色和服的女生,她的黑髮梳成兩條辮子,安靜的坐在藏君身邊看著他睡。
關門前她對我笑了笑,友善的揮揮手並且點頭謝禮。
我說過他們都很感謝藏君的付出,只是他仍然懷疑自己,這個坎那麼大,他過的去嗎。
我關上了門離開了書房。
漸漸地科技發達之後,年輕人也會用許多新的火星文去取代一些俗語,在粗話上的進步就很多了,從國小、國中、高中的用詞也不一樣,我以前在大學時聽了不少這種新奇的進步史。
藏君沒來的這段時間我看了不少的診,有的是一般民眾,有的是老兵,他沒跟我約下次的時間,剛好兩個禮拜整的晚上十一點多,我剛伺候客人在主臥睡下,他發了簡訊過來寫道:『哪一天的下午門診有空?』
『下禮拜二吧,下午三點,我還能請你吃下午茶。』
『後天不行?』
『我有個台灣來的朋友來玩,沒辦法。』
『你對每個病人都這麼好?讓我受寵若驚。』
『對,治療的過程也需要點甜食。』
『那就麻煩了。』
我把手機收到口袋裡,把床頭的柚子精油點上,替床上的人蓋上第二層棉被,低頭給這位朋友一個吻。
「......你還要工作?」床上的人被暖氣摀的迷迷糊糊,「快十二點了,大叔,你應該睡覺。」
「我把病歷表整理好順序收進文件夾,就去洗洗睡了,你先睡吧。」
寢室內我只留下了一盞小燈,還是人從台灣帶來的泰迪熊造型,我待在床邊看著夜燈一會兒,看床上的人終於挨不過溫暖的被窩召喚進入夢鄉,我才起身繼續工作。
禮拜二當天藏君很準時的按門鈴過來了,那天有小暖陽,他進門時我聞到了一股藥水味,是從醫院帶出來的,我遞給他餅乾與熱牛奶,坐下來問他:「你去了一趟醫院?」
「在外面還是得做事啊,醫生。」
「不,我是說你身上的藥水味,濃的不像是你去探病。」
「辦事的時候受了點傷。」藏君往他嘴裡塞餅乾,看起來並不在意自己的傷,「這個滿好吃的,醫生你自己做的嗎?」
「嗯,興趣。」
「哇噢,好久沒看到大男人會做甜點。」
他問我那個台灣來的朋友去哪兒了,我告訴藏君:他在做自己的事。
比如他可以去附近逛逛,或是待在隔壁的房間陪我一起聽著故事,這有損病人權利,但我不太擔心這個,我想對方會更想出去閒晃,他總是不想打擾我工作。
「這兩個禮拜還好嗎?」我問他,「天氣不錯,去公園走走曬太陽也很好。」
「我去過公園了,沒下雨,有一堆鴿子,我有一天下午都待在那餵鴿子。」
我笑了笑,可以想像這個高大的身軀待在鴿子堆裡灑著飼料。
藏君今天的位置離陽光下更近一些,他摘下帽子的紅頭髮看起來混著金色,我差點問他是不是染過頭髮。
室內的氣溫舒適許多,不需要我開到暖氣,他吃完了餅乾說:「你上次問我殺了人之後會睡不著嗎,我說不會,我確實不會,前陣子......大概半年前,我搭的飛機失事,從那之後我就常作夢,這應該不算是睡不著吧。」
「做夢就表示你的大腦沒有休息,如果你認為大腦完全停止思考的入眠叫作睡著了,那你就是沒有睡,你失眠了,藏君。」
「說起來不都是差不多嗎。」
「不,不一樣,你夢到什麼?」
「夢魘的症狀會伴隨著斷肢疼痛的現象嗎?」
「你沒有斷肢,藏君。」我說。
他伸出自己的手臂,那條手臂完好無缺,長袖毛衣的袖子裹著無損傷的手臂,底下是士兵長年訓練有素的肌肉身軀,我沒瞎,當然看得見他的手臂完好,還能正常的取東西。
「失事的時候,我是待在一個脫離艙裡面,也許我會被衝擊而在艙內撞擊而死,也可能會被爆炸波及沒脫離成功,我最後還是成功脫離了,但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哪,我一直作夢夢到一條手臂,是右手,之後睡醒時右肩會強烈的疼痛,像有人沒打麻醉針一樣,插了把刀在肩骨要把手臂卸下來。」
「你是一般的客機嗎?」
藏君轉了轉他的右手臂又放下,「我跟我的組員六人開軍事機,那時要去別地方出任務,但在去的路上失事了。」
「所以你並沒有找到他們的屍體。」
藏君抬頭看我,他沒表情,我繼續說;「你什麼也沒見到,夢到了條手,你把他投射成是他們誰的手,所以你痛。」
「我還是不知道那條手是誰的。」
「假設性斷肢疼痛嗎。」
這是可能的症狀,過去也有人全身沒有斷肢,却還是覺得身體的某一部份特別的不適,他們認為自己的肢體是可以切下來,並且他們屬於某位醫生與護士,或者他們認為自己的斷肢部分還有感覺,能夠感受斷肢存在的痛與寒冷。
受過傷或是見過重要的人的傷,反射於自己沒有受傷的地方,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共同承傷,到了夜裡就會變本加厲,病人夢魘不停,醒來分不清楚現實與夢境,說起來只是自責。
「手臂組織切面造成灼熱性或刺痛性的擴散痛覺,會發熱?」
「不會。」藏君聳肩。
「你過去,還受過什麼傷嗎?」
「飛機失事,不死也半殘。」藏君說的很淡,半年前的死亡事故離現在其實不遠,就連我自己也覺得之前的人生經歷像播放影片,一下子就到了後半段,都快進入了下一部影片的讀秒。
飛機失事的時候他擔任駕駛,整機的人員只有他一人獨活,其餘五人全數罹難,他甚至只找到飛機的殘骸,其餘什麼也沒有,這還是在他能下床行動之後的事。
意外發生之後下了一場大雪,彷彿老天爺也在隱瞞這件事,他不熟周圍的路,更別提要重回墜機地點,登天也許都簡單一些。
他在雪中被一位故人給挖了出來,撬開艙門,把他抱回小屋去急救,除了那位故人還有一位男人,他告訴藏君:我叫賀天。
那位故人是位醫生,也是科學家,藏君動了一場心臟手術,儘管他在手術台上死了一分鐘,他還是被救回了,手術完成後在他後來的日子,晚上睡覺總會疼醒,有時候是右手,有時候是心臟上的那條疤痕,疼痛如火燒油烙。
從手術結束之後,夢魘就開始了,偶爾是幾天一次、一兩個禮拜一次,但都與他過去所殺之人無關。
「只是不斷地夢到往事,從小到大,有好有壞,還有他。」
「誰?」
「那個已經過世很久的人。」
「最近,你是不是又作夢了?」
我聽藏君說才想起,前兩次的診療,他並沒有說起太多那位去世已久的人,任何人在做治療時,會避開一些心理始終不想面對的東西,不管是人還是事件。
人是一種很矛盾的生物,情緒低潮時居多都想一個人,卻又想找一個人訴說。
我本想問他要不要談談這個人,藏君喝了一口熱茶說話了。
「心臟上的傷……其實並沒有到痛不欲生那麼的難以忍耐,我在飛機上的時候就知道那顆子彈是化武,她幫我打了血清和綜合解毒劑,血液瞬間就像沸騰一樣,痛得我沒辦法思考,再後來我就沒辦法與他們說話了,我後來甚至想我的心臟是不是破了個洞,打開胸腔去看的話,應該會有個疤痕吧。」
「每個被痛醒的夜晚都很難熬,但不會厭惡痛得無法入睡,感覺像這樣才是正常的,像活著。」
「你知道是化武,有沒有想過是殘留性?」我問。
「也許是,它會慢慢地擴散,直到我無法動彈為止。」
「它還在?」
「是的,它還在。」
藏眼中沒有恐懼,有的只是坦然接受命運的釋然,生死之事啊,誰能定論,但有些人的命就是不值錢,或特別昂貴,更何況還是像這種行業的人。
我說不出安慰的話,我以前挺會安慰人的,我問他:「她是誰?」
「我的組員。」哦,那個已經失事過世的同事。
「這些並不是你的錯,你知道嗎?」我說的話讓他有片刻的遲疑,但我知道他在試著鎮定自己的情緒,他是一個高手,卻還是露出了遲疑,只有一瞬間又恢復到了死水,「不管是誰的死亡、誰的離開,你的病痛和夢境,這些都不是你的錯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不是我的錯?」藏君輕輕吐出這幾個字。
「你一直在贖罪,是嗎?所以你身上才有藥水味。」
童話故事都是這麼寫的,很簡單。
他是一個受過傷害的人,最後他只有以暴制暴的方式回報他想回報的人,那麼多人啊,家人、村人、朋友、還有他愛的人,通通都不存在了。
把一個人的感情與聯繫通通拔除,剩下什麼?
故事總是會變成美好的,而為了那樣的美好,主角必須去做些事,比如復仇,將功折罪,而人總是把過錯攬在身上,要說這不是他的錯不去復仇,這個說法又是如此的膚淺,好像太輕描淡寫的就翻過了這一頁。
所以他去做了,為了愛為了友情,也為了自己的平靜,這都通通構成了結局。
「如果你十二小時前殺了人,我也不會介意,藏君。」
「……醫生,你曾經殺過誰嗎?」
「殺過,是個青年。」
「為什麼殺他?」
「他的父親殺死了我的教父。」
「你會睡不著嗎?」
「我只是做夢,我沒有睡不著。」
藏君聽完就笑了,我坐在單人沙發上看他笑完,他說:看來我們差不多。
「你知道贖罪是為了什麼。」藏君又喝口熱茶。
「但以心理治療師的立場,我不能讓你繼續贖罪下去,你會死。」
「那以別的立場你會支持嗎?」
「以什麼立場?」
「聽書人的身份。」
「……都已經是聽書人了,我可以選擇中立吧,我甚至還沒聽完故事。」
「……」
藏君微微一笑,我沒有回答,我們沉默不久。
「我還是會痛,吃了止痛也沒用,那位叫賀天的先生說這是難免,等真正放下,獲得寧靜的時候就會痊癒。」
「聽起來他像經歷了什麼。」
「他不是經歷,經歷是給一個平凡人遇見未知的事使用的詞,但是他……卻是故事裡面的人。」
賀天是與他的故人來雪山上挖出他的,破壞艙門和背他下山,賀天有很大的一份功勞,他是一個很高大的男人,身穿白色的羽袴和白色羽織,一頭白髮綁得整整齊齊在腦後,銳利的金目與冷漠的神態,他醒來看見賀天的第一眼就是這模樣,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回到了滿是杏花的那個村子,忘記身在德國。
一開始他與賀天無話可說,賀天本身也是一個話少的人,聽故人說起才知道賀天已經結婚了,妻子仍在日本,是個弓道老師,過些時日也要飛來德國放個長假,他們夫妻都是中國人,轉於日本一起唸書,在中國結婚又回到日本授業,賀天本身是個富家子,家中從商,是獨生子,今年已經32歲了。
他們待在德國的時間很閒,賀天在做些雜活,多半是做飯給他吃,他問過賀天為什麼要來德國這裡幫故人,甚至幫他,對方說:我欠她一個人情。
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跟著賀天一起靜修,除了他瘋狂上山試圖尋找同伴屍體的日子,賀天很安靜的待在他身旁,不斷地說:你得平靜下來,才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。
他問過賀天背景的詳細,他出身於中國一處深山,於現代人的話說就是山霸王。
他的族人與他都居住於深山中,那些看似不適合人們居住、不適合交通的地方,他們偏住在那裡,那裡沒有石油也沒有煤爌,更沒有古墓開挖的價值,一點用也沒有,政府甚至不去理會那裡是什麼荒蠻之地,但他還是居住的不錯,甚至覺得比都市舒服,又安靜。
他說:「我說我是狼妖,你也不會信。」
藏君信啊,因為他說:「我說我是地獄的羅剎你也不信。」
他們玩起了一個說故事的遊戲,說著人們不信的故事。
賀天是個千年大妖怪,或者他是妖怪轉世,他們的民族深具久遠,他的妻子正是所謂的族長夫人。
那她也是一匹狼嗎?賀天說不,她只是一位普通的人類,卻是美麗的人類,她的善心比任何一個包裝精緻的女人都美。
她土、又不太打扮自己、傻乎乎的還抱持著天真,相信人性本善,卻總是讓自己吃虧哉跟斗,摔一身傷也不認輸,倔強得跟什麼一樣,卻又在他面前大哭,哭得無法好好說話,他就是這麼喜歡她。
他喜歡她樂於助人的模樣,還喜歡她富有教育精神的認真,那麼渺小的一個人,能為別人做的不多,她卻努力的都去做了。
難道你看著她,不會覺得自己並沒那麼糟糕嗎?賀天說。
從小背負使命的人是不一樣的,同樣是去做,只是方式不同啊,藏君說。
「我族中有一條紅帶,上頭繡金,繡著火焰與龍鱗,那是一種標示,被選上的人會在腰帶上繫上一條表示身份,他們是守護村內安全的人,同時也是信仰所選的替身。」藏君說。
他們不信天主也不信佛,杏花村的信仰是一般人都畏懼的妖物。
羅剎。
過去在不少書籍典故中都有記載,羅煞本為人,後來墮落成鬼,滿懷怨恨的鬼,他小時候聽長老說過不少,選做羅煞是因為村中的鬼都是為了復仇而生。
「你是說,成為鬼的人,都有必須做的事?比如復仇。」
「對,必須要有原因和事件,最後才會成為鬼。」
通常選定的歲數是在十歲到二十五歲,不分男女,族中的長老與祭司會選出這樣的孩子來成為新的鬼,人數並不限制,每個人都有原由,於私於公,他們為自己所恨之事復仇,他們的民族本就不是軟弱無用之人。
選出來的人會在吉日吉時進屋子閉關七天至半個月,看個人身體狀況,紋身的師傅會在他們的手臂上紋上羅剎的面容與龍尾,奔騰紅焰燃燒著赤鬼的身軀,地獄業火燒盡了他的身,卻又無法殺死龍。
「為什麼鬼會與龍糾纏在一起?」
「以前有一條龍,他愛上了自己的親姐姐,後來被打入凡間,但他的姐姐選擇下凡來照顧他,兩人還是在一起了,被天罰之後一同墮入地獄的業火中被焚燒,燒了一千年,他們再也不分彼此,成為了對世界怨懟的鬼,而他的姐姐受天帝寵愛,認為是被兄弟迷惑,保留她的龍身想釋放她,她卻執意要在地獄與弟弟一起,最後才出現了鬼身龍尾的羅煞。」藏君喝了一口熱茶,「千萬次的火也燒不死他們了,就算殺死鬼,龍身還是不斷地再生,她的弟弟永遠都能與她在一起。」
「用自己的靈魂去塑造另一個人的重生,」我不禁一笑,「這聽起來很像你們用自己去平息他人的命運,包含你們說的那些危險,所以才成為戰士嗎?」
「是的。」
羅剎會在午夜取命,他踏著紅色火焰與白骨的走過黃泉路,飲過用月河釀造的酒。
直到他的使命結束,鬼也將回到黑暗之中。
「成為鬼之後,周圍的人會反對嗎?」
「不會,既然是鬼使,自然是尊敬的。」
「你會想念他們嗎?在村落消失之後,是否會在夢中見到其他的鬼使。」
「偶爾會夢見他們,在夢裡我們一起在道場聊天喝茶,或是一起玩丟沙包也好,雖然我是選定者,但因為年紀小,師傅不肯替我紋,說是等大一些,所以我入伍隔了一段時間後才去找師傅。」
「你的家庭美滿,族裡怎麼會選你?」
「我不知道,祭司選的,母親也並沒有不高興,她認為是種榮耀,會紋的師傅有兩位在戰爭中去世了,還好其餘的長老都與祭司先行離開,我後來找上他們,看到他們都安好,我放心不少。」
我給藏君重新倒了一杯熱茶,他說了聲謝謝。
「紋的時候你幾歲?」
「剛滿十三歲,我去的時候,師傅還不肯替我紋,我說我得為了所有人復仇,為了家人與村人,我必須成為鬼,祂會助我力量與勝利。」
「你做到了,也成功了,藏君,他們都很感謝你為他們復仇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說不定我根本沒有殺對人。」
「有些事情屬於世界與世界之間,那是我們觸碰不到的世界,就如你與羅剎一體,有些人看得見你看不見的東西,他們却看的很清楚。」
「你看到了什麼?」我問他。
「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藏君有些疑惑,他神色疲憊,他已經連思考都動不起來,像生鏽的螺絲或齒輪。
人們說治療是痛苦的,我覺得夢境中的折磨才是難以忍受,不斷地在夢中受到回憶的紛擾無法逃脫。
我沒有多解釋,問他是否要在這裡休憩一下,說故事說多了,精神上要承受焦慮與情緒的折磨是不容易。
他問我還有門診嗎,我說不,今天沒有了。
藏君喝完了熱茶,裹著毯子在我替他調整好的沙發床上很快的睡著了,我關上書房的燈只留了淺淺的小燈,走前我看見他的沙發床邊坐著一位身著白色和服的女生,她的黑髮梳成兩條辮子,安靜的坐在藏君身邊看著他睡。
關門前她對我笑了笑,友善的揮揮手並且點頭謝禮。
我說過他們都很感謝藏君的付出,只是他仍然懷疑自己,這個坎那麼大,他過的去嗎。
我關上了門離開了書房。